隔年书

最近的心情很是奇怪，可谓不咸不淡，似喜似哀，仿佛正卡在一个什么地方，上下不接地呆着，抬眉低头之间，神色上也是淡之又淡，时常朦胧得一无所主。思自入冬以来，身上的衣服添了又加，加了又添，间或碰上几日晴暖天气，还要减上一两件，只是除此一点活泼，再没有什么地方能与往年一一相似了。

人之大改，实然惊心，这必须要有无数极小的量，慢慢堆积到不堪的地步，才会一蹴而就，这正像一个多年不见的故人，突然出现在面前时所带来的惊艳。在我看来，他的眉眼发际，已属沧海桑田，可同他朝暮相伴的人却视而不见，所以说到自身，我也总不能知道这些微量所为何物，亦难以察觉一根稻草在什么时候可以压垮骆驼，故而现在有心自救，也觉无从下手。

以常理推测，眼下这样一个情形当属缺少寄托，即无所倚，无所恃，无所顾。它与绝望不同，绝望虽近灭失，但还有灭失之际突然重生的可能，所以这种触发式的好处它并没有。可它又不同于希望，似乎经常缺乏一个令人血脉贲张，夺之而后快的目标。于是，它常常自足着，时而又不足，一面有所不幸，一面还有小幸福填充，它也很想找个鲜亮的理由或笑或泣，但一番打量后，却发现四周都是灰扑扑的。

我向来是个自诩重情之徒，故而这种感觉尤犯心头大忌，即使不必靠它专事表露，但如此寂淡的状态实为不喜。想到父亲大去之时，他的子女们都该是一样的悲痛，可我那天哭起来倒像是比赛似的，直哭到嗓子失声。后来二哥说我，你常年不在家的人，倒比我们天天伺候的还难受，再说父亲这是到了岁数，比起那些带病熬命的强多了，他一旦要去，我们想拦也拦不住。

孤身在外的感受，哥哥究竟不如我来得深切，而在我眼里日夜陪伴父亲的幸福，于他可能只是一种平淡，但父亲总归是家之为家的符号，他在我心里是永远不能坍塌的围墙。如今这道围墙不见了，心上也就少了寄托，假如世上再有风雨吹打，亦必然第一时间由我承接，每想到这一点，长居异地的我便时有流放之感，故而那天之所以大放悲声，盖因一半是为父亲，一半是为自己。

如今我的孩子也快长大，盘桓于心的寄托经过暂歇，终于可以完全放在他的身上，数年来的养育不能说没有辛苦，但从中获得的快乐亦差不多打个平手。我正当享受之际，孩子忽然又寄校去了，从此，每月才见一面的滋味，总让我想到鹊桥相会。此比拟固然不伦，但对于父母，这样的分别实在有些失落，有时会夜不能寐，像害了相思似的，忽然就冲口启唇，叫出他的名字。我对学校的教育没有微词，也乐意孩子从中受益，只是上学归上学，何必一定要把孩子从我身边夺走。我知道，这样的夺走才是个开始，以后大学，社会，还有他将来的恋人，都只会比现在夺得还要厉害，那时候，这个孩子就真的不属于我了。

人都说，父母的爱是大爱，还讲什么大爱无声，在我看来，这样的赞美不异于堵着父母的嘴巴，不让人说话。大约我一旦有所表达，也势必招来自私的嫌疑，可是只要是爱，哪有个不自私的道理。如此的爱，小心翼翼，又不敢说，也只有为人父母的才能做得来，想想，还真是有些委屈。不过有一点倒是真的，就是从不寄希望于孩子对我的好，哪怕他将来对我不好，我也不感伤心。我爱他原是份内的事，因是天性使然，所以爱起来并不费力，至于孩子要不要爱父母，我对此没有要求，只要将来他能像我一样，知道爱他自己，能够爱他自己的孩子，我也就知足了。

北京的冬天，仍与往年一样，淡漠的柳影，猩红的宫墙，懒洋洋的车流，尽然无象无声地与它同度朝暮，我亦当跻身于此，忝位其列，继续这一片岁岁如约，年年如轮的光阴。想起去年逛地坛庙会的情景还犹如昨日，不觉之间，眼前又是春节将至，热闹重来，这里面虽没有大的深意，但一想到回家过年的孩子，寡淡的心头也终于抬起一抹亮色了，无论如何，这对于一个素来缺少寄托的人，终归是件开心的事。

（原创作者：枫林主人）